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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願與你一生相守


  
    弟弟和媽媽從日本打來長途,要我抽空回家勸說爸爸。媽媽很無奈:「說了幾百回,他總是不聽,還是你去試試吧!」
  我回老家。十一月的故鄉,景象蕭條,冬意濃濃。
  我在縣城下車,搭公交車回村。在路上,打他的手機:「爸,等一會兒到路口接我。」他正在堂哥家幫忙脫玉米,笑呵呵地說:「好,好。」
  公交車停下,薄薄的暮色裡,看見推著小摩托車的他,穿著一件黃色的軍大衣,頭髮花白。我叫:「爸。」他趕緊發動車子,催我先回家。我問他家裡生火沒有,他撓頭笑笑:「有電磁爐,做飯也快。」打量我衣衫單薄,他要脫大衣。我瞧見旁邊的飯店,拉他進去。
  溫了一壺酒,炒了兩盤熱菜,我們面對面坐著。
  「爸,家裡該生個爐子。」我斟酒。他滿不在乎,說:「我身子結實,煤球又漲了一分錢。我總不在家,用不著。」他美美地喝酒,一臉安然。
  飯店裡很靜,白瓷的小酒壺咕嘟咕嘟冒著熱氣。他看著我,緩緩地抿一口酒,微笑。頭頂傾瀉而下的橘紅燈光,罩住他滄桑的臉、明朗的眉目。一剎那,我有點恍惚。
  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二
  
     小時候,我和媽媽親。媽媽在村裡的小學做教師,舉止優雅。而他,文化太淺,常常用錯詞。我撇著嘴巴糾正,嫌他的言行和媽媽不般配。
  無論在家還是在學校,我總是以媽媽為榜樣、為驕傲。農村的四季,他整天開著拖拉機四處忙,偶爾碰面,他就問:「丫頭,我變了沒有?」仰頭看他,滿面塵土,黑髮上汗珠晶亮,雖然微笑著的他很迷人,我還是不喜歡。看我撅嘴,他放聲大笑,說養女兒就是不行,他老了要指望弟弟。
  年幼的弟弟被我牽著,聽故事。見我不高興,趕緊巴結我:「我聽姐的話,不管爸。」他一愣,繼而猛地抱起我,發瘋地旋轉。大家在一旁驚呼,他大叫:「丫頭掌握我的命呢!」
  年幼的心就在一瞬間,柔軟下來。
  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三
  
    讀高中時,我瘋狂地迷上三毛,想四處流浪。
  學校在鎮上,我幾天不去上課家裡也不知道。後來,班主任找到他,他就在學校門口等我。那天,飄著小雪,他站在大門口一動不動。
  一見到我,他就拉過我的手看。我從小皮膚不好,天一冷,雙手就腫得像饅頭。「怎麼不戴手套?」他責備。
  我不說話,等待他的下文。他拉我進鎮上的小飯館,叫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,讓我趕快暖暖身子。看我狼吞虎嚥,他伸手摸摸我的頭:「丫頭,你媽可不逃學。」我不說話,此刻,我的偶像是三毛。吃飽喝足,我們相隨著回家。鎮上離家有三里地。路上,我鼓足勇氣說:「爸,我還是想去山西。」他猛地止步,問:「你不讀書了?」
    大姨在山西,我一直想去找她。這件事和家裡商量過幾次,均無結果,但是我去意已決。「丫頭,太遠了。」他說。
  清冷的夜色裡,我不敢看他。我的緘默,就是我的態度。
  他什麼也沒說,走在我的前面,一步一步,有些踉蹌。
  沒多久,我就擅自抱著書包回家了,躺在床上慪氣。媽媽苦口婆心,要我好好讀書。我以沉默抗拒。
  他從外面回來,滿身的雪。一伸手,是張火車票,終點站是山西的某個小城。
  我翻身而起,有點不信。媽和他吵,說他自作主張。他呵呵笑:「丫頭大了,自己飛吧!」然後,替我收拾東西。
  小站,他送我上車。安置好我的行李,他央求旁邊的旅客照顧我。車廂裡鬧哄哄的,我提醒他下車。他掏掏口袋,又塞給我一把零錢。轉身,低聲說:「丫頭,到站記著下車。」
  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四
  
    我再回家,是因為一個男子。
  我和男子,青梅竹馬。只是他太過優秀,我感覺有點配不上他,總躲著他。可我在山西三年,他就等了三年。
  後來,弟弟要出國,爸來山西接我回家。有意無意地說起男子,春天和別人賽摩托車,出事故死了。我不敢相信,可看他不像在開玩笑。
  我拉他到一旁問。他神情黯然,說是真的。
  我只覺眼前發黑,整個世界頃刻間土崩瓦解。
  大病未癒,我要求和他一起回家。
  弟弟已經辦好了出國手續,家裡正在大擺宴席。媽媽很高興,買來一箱箱的煙花,分給孩子們燃放。
  我看著煙花在空中絢麗綻放,淚流滿面。世界,總是有悲有喜;而我,卻再也看不見心愛的人。此生,注定孤單。
  聽見腳步聲,我回頭看,是爸爸。
  「丫頭,天涼,少站一會兒。」他艱難地措辭,用眼角的餘光瞥瞥荒草萋萋的墳塋。我心裡發疼,只有他知道我的心事,而我,卻無法訴說。
  「看看也就算了,你的日子還長。」他說。
  我沒回答,我想,他不會懂得我對男子的感情,豈是說忘就能忘記。
  弟弟要帶他和媽媽一起出國。他堅決不走,說水土不服、語言不通,一定要留下。
  我知道,他和我一樣疼。我疼心愛的人已不在,他疼我沉迷悲傷無法自拔。他之所以不肯和媽媽一起走,就是放心不下我。
  他無法左右我,只能在家裡等著我,然後,陪著我,成全我。三年,這成為我們父女間唯一的秘密、唯一的默契。可突然有一次,我在月色下看見他的影子,微微佝僂、瑟瑟發抖。他解釋說,是月光扭曲了他板直的脊背,是夜風吹皺了他的影子。
  清水月光下,我仔細打量他,星星點點的白髮在夜裡搖晃,彷彿迷路的孩子,無依無靠。我說:「爸,明年我不來了。」
  他看看我,又看看男子的墳塋,許久說:「丫頭,他要的就是你好好的。」其實我明白,爸是要我好好的。
  我起身,牽著他的手回家。雖然他未至蹣跚,但我的心中,滿滿的都是疼惜。他老了,再經不起我三番五次的折騰,即使為他,我也該安心生活了。我叫:「爸。」
  他沒應聲,只是用老繭硬硬的手緊緊握握我,回應懂得了我的心意。
  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五
  
    院子裡結了一層薄薄的冰,他拽著穿高跟鞋的我在上面小心地滑了滑,我開心地笑,他慈祥地笑。
  打開院子裡的燈,他在院子中央燃起一堆柴,招呼我過去烤火。
    火光熊熊,我們依偎著坐在小椅子上,我說:「爸,其實我還是像你,弟弟像媽。」他呵呵地笑,說像他好,有福,以後找的男子一定會像媽媽,有才華而且儒雅。我知道,這是他多年來對我的願望。
  我說讓他去日本,媽媽等得很焦急。他沉默了一會兒,竟抽起煙來。
  我仰臉,天上的星星,猶如璀璨的珍珠。「爸,過去你也說要靠兒子養老的,去吧,他們都等著你。」我突然很不捨。
  他只是拚命地抽煙,抽著抽著,就開始咳嗽起來。
  我很想抱抱他,告訴他我的依戀和難過。是的,我不願他遠渡重洋丟下我。可我知道,父女和父子不同,父女從一開始就注定別離的結局,而父子,則是一生相守。
  「一眨眼,你們就大了。丫頭,我還是想和你在一起。」他把煙頭扔進火堆,輕輕地抱住頭。
  熊熊的火光映照著他的臉,他蜷縮在小小的椅子上。我想起他在我生命每一階段出現的模樣,從俊朗漸至滄桑,我一點點長大,他一點點衰老。最後,成為我永遠的痛,看著痛,想起也痛。「等我嫁人,接你來我家住。」我想自己應該安撫他,就像過去他對我那樣。果真,他抬頭欣慰地笑一笑。
  我輕輕地攥住他的手,和他一起看夜空中的繁星。無論此後他在哪裡,我在哪裡,我只想陪他一起坐著,手手相握,心心相通。
  願時光,不老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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