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姑姑的愛情

1982年春季的一天,有兩個陌生人打聽著找到我家,對我爺爺說,你家綾子突然得了急症,快去看看吧,晚了恐怕就見不著人了。綾子是我姑姑的名字,這兩個人肯定是姑姑婆家大嶺鎮的人了。

  爺爺二話沒說,跟父親兩人推起自行車,急三火四地頭裏走了。慌得奶奶顛著一雙小腳,去央鄰居幫忙套驢車。母親急急地把正在巷口瘋玩的我喚回家,隨後我們坐上驢車朝五裏外的大嶺鎮趕去。奶奶一路上哭哭啼啼的,母親一直在寬慰她。哪知剛走到半道,恰遇上往回走的爺爺和父親。爺爺鐵青著一張臉,朝奶奶吼道,甭哭了!走,快回去!不明就裏的我們,只好又稀裏糊塗地趕回來。

  到了家聽父親一說,我們才明白了個大概。原來,我姑姑根本就沒有得病,是她在婆家不守婦道,趁姑父不在家,跟別的男人偷情被婆家的人堵屋裏了。姑姑婆家的人辦得很絕,他們悄悄從外面把屋門鎖了,打發人給我們娘家人報信。一輩子要強的爺爺哪丟得起這個人?當場表態:她活是你王家的人,死是你王家的鬼。是死是活任由你們處置!爺爺扔下這句硬邦邦的話,掉頭就回。

  唉——,我這老臉是沒法見人了!爺爺不住地歎氣。一向膽小怕事的奶奶更沒了主意,一疊聲抱怨,我的小祖宗哎,你放著好生生的日子不過,想作死呀你!這可咋整?這可咋整喲!

  那年月,鄉間女人中流傳著這樣一句俗話:寧叫工人摟住腰,不叫農民招一招(碰一碰的意思)。她們沒有一個不是做夢都想嫁個吃皇糧的!就像我的綾子姑姑,因她模樣俊俏出眾,嫁的是大嶺鎮一個在城裏上班的男人,每月都有錢掙,姑姑的穿戴吃喝自然就格外出類拔萃。當她們頭上還蒙著厚厚的圍巾時,綾子姑姑早換成了色彩靚麗的漂亮紗巾;當她們腳上還穿著粗布棉鞋時,姑姑已換上了?亮的皮鞋;更別提那些鄉下罕見的毛料褲子、鴨絨襖了。姑姑成了附近各村女人們羡慕的對象,都說她是個有福氣的。誰知她有福不會享,竟辦下了這檔子丟人現眼的事呢?

  父親一直偷偷探聽著我姑姑的消息呢。兩天後他說,綾子的男人從城裏回來了,揚手打了綾子一巴掌。但男人卻不願意跟她離婚,男人說只要綾子跟那人斷了,還繼續跟咱綾子過日子。母親就拍著巴掌感歎,這是咱家綾子命好,攤上了個好男人呵。換個心狠的,出了這等醜事是非要離婚不可的。只盼綾子從今往後跟人家好好過吧,婆家條件那麼好,附近各村的女人哪個不羡慕呢。說得奶奶一個勁地點頭稱是。

  沒想到過了幾天,姑姑婆家又托人捎信來,說姑姑竟跟那個野男人私奔了!奶奶聞聽,立刻嗚嗚地放聲哭嚎開了。爺爺氣得大病了一場,從此再不讓人在他跟前提起綾子二字,他說只當沒生養過這個閨女!

  此後很多年,都沒有姑姑的消息。有人說,沒准綾子被那野男人賣到山旮旯裏了;也有人說,八成是綾子跟那野男人跑到國外去了。這時候,我奶奶已癱瘓在床一年多了。她在爺爺跟前不敢吭聲,背地裏卻時常流著淚念叨我姑姑的名字:綾子喲,你真的不要娘了麼?你若再不回來,恐怕咱娘倆連最後一面都見不上了!奶奶囑咐我父親暗地裏打聽著點。有一次父親聽人說,在六十裏外的張各莊集市上見到過一個模樣仿像我姑姑的人。父親特意到那一帶去打聽,結果無果而返。

  轉眼已是十年光陰。到了1994年,我已是個十九歲的大小夥子了。這年冬至的前一天,母親忽然神秘地悄聲對我說,你姑姑就要回來了!我姑姑?哪個姑姑呀?我一臉迷惘地問。母親嗔責說,就是你綾子姑姑啊,你小時候她待你最親了。我腦海裏努力搜尋著關於姑姑的印象,不得不承認,在我的模糊記憶裏已找不到她的音容笑貌了。

  但家裏的氣氛明顯不一樣了。奶奶硬是讓父親把她從炕上扶起來,不停地仰著淚眼朝門口張望著。年邁的爺爺嘴上不說什麼,可我能看出他在故意掩飾內心的激動,顫抖的手抓哪兒也不是。倒是父親和母親臉上喜氣洋洋的,跑前跑後地收拾著,準備迎接姑姑的到來。得知消息的鄰居也前來道賀,聽說綾子要回來了?天大的喜事呀!有十多年了吧?能團聚真不容易呀!

  從上午九點開始,大夥不約而同地聚攏到我家大門口準備迎接。直到十一點鐘的時候,才望見一輛紅色的桑塔娜轎車開了過來,開到我家門外“吱嘎——”一聲停住了。車門打開,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走了出來,她一身雍容華貴的穿戴很洋氣,卻掩不住臉上的滄桑痕跡。大家蜂擁而上,親熱地噓寒問暖著,簇擁著她朝家裏走。一進門望見癱瘓在床的奶奶,她叫了一聲“娘!”,撲通一下雙膝跪倒在地,眼淚“嘩嘩”地往下淌。奶奶也哭得嗚嗚咽咽的:綾子,我的綾子!可想死為娘了啊!這不是在做夢吧,啊?爺爺的眼圈也紅了,他佝僂著身子上前想攙我姑姑起來,姑姑卻趁勢摟住爺爺的雙腿哭起來。父親和大夥都解勸著,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。今兒好不容易團聚了,該高興才是呀。好一陣兒,姑姑才破涕為笑了。她大聲吩咐我的姑父——一個樸實高大的山東漢子,趕緊從車上卸東西,姑姑帶了那麼多的“回門禮”:除了幾大盒高級補品,和一些包裝精緻的糕點之類,還有雞蛋兩簍,鮮魚一筐,肉半扇子,水果十幾箱子。姑姑連聲嚷著,這都是自家產的,想讓大夥都嘗嘗!

  爺爺、父親陪著姑父喝酒拉家常,姑姑和母親在廚房裏忙活。母親說,綾子,快說說,這些年你咋過來的?姑姑說,當年隨他私奔後,輾轉來到百里外的一個遠房親戚那裏落了腳。兩人先是做些小買賣,後來承包了村東一片荒坡地,開始種果樹。起初很是艱難,借錢打井、開荒翻地、貸款買樹苗,姑父從零開始學果樹栽培。好不容易看到樹掛果了,沒想到村裏有人眼紅了,三天兩頭來找茬兒鬧事。姑姑害怕了,說,這裏不容人,不行咱還是走吧。姑父卻不答應,他拿著合同上縣裏找親戚求熟人幫忙,終於打贏了官司。有了這次教訓,姑父在村委選舉時,通過公開競選當上了村主任,並允諾帶領鄉親們發家致富,這才算在村裏紮下了根。姑父帶領村民們辦養雞廠、種草莓,如今已初見成效,姑父的威望一天天高了起來。而他當年承包的果園也見了效益,每年數萬元的進項,苦日子終於熬出頭了。

  姑姑興奮地講著,講到動情處,激動得一張臉紅撲撲的,仿佛年輕了許多。母親深情地說,綾子你也見老了,這些年沒少吃苦吧?姑姑微微一笑說,苦是吃了一些,不過跟他在一起,倒也沒覺得有多苦。母親卻愛刨根問底,說實話,綾子你當初咋下了恁大的決心哩?

  姑姑沉思了一下說,他老家在山東,打小父母雙亡。自從入贅到大嶺鎮當年我婆家的對門後,那家人把他當牲口使喚,還不讓吃飽。我可憐他,沒來由地牽掛他,總偷著給他送吃的。而他只輕輕一句話,就俘獲了我的芳心,他說,如果你感到寂寞無助的話,就來俺肩膀上靠一靠吧,靠一輩子都沒關係。這句貼心的話,讓我一下子淚如泉湧,只有他,看到了我光鮮表面背後的淒涼。那時候,人人都說我是在福窩裏,卻沒一個人知道我的苦楚。男人在城裏當工人,一年有十個月不著家,他在外面花天酒地,憑啥讓我一個女人獨守空房?男人是沒少給我錢花,可我要那麼多錢有啥用?一天天混日子浪費青春,我一點都不開心!男人每月究竟掙多少錢我不知道,他也從不想讓我知道!其實我抓得到手的,只是一些零花錢而已!假如有個知冷知熱的男人在身邊,哪怕跟著他吃苦受罪也心甘情願!

  有時也想,我跟這個人私奔出來又吃苦又受累的,值麼?說不上值不值,但我決不後悔。剛種果樹那幾年是很苦,可我倆一起下地一起收工,我在這邊除草,他就在那邊給果樹整枝。雖然看不到他的影子,卻聽得到他悠揚的口哨聲,能時刻感受到他就在我身邊!不怕嫂子你笑話,我為他煮兩個雞蛋增加營養,他卻捨不得吃,又撥回我的碗裏。每天傍晚收工時,他總是彎下腰蹲在我面前。我說你也累了一天,算了吧。他說,讓俺背背你吧,只當給俺解乏了。……

  姑姑說著說著,淚又下來了。母親也陪著落了淚。

  ……那一刻,我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!雖說暫時苦一些累一些,卻抓得住一個男人的疼愛,我幸福就是他最大的幸福,還苛求什麼呢?有什麼比得過一個男人把你捧在心尖尖上更幸福呢?所以這些年一步步走過來,我感覺很充實很滿足。咱們女人的幸福,不是活給別人看的,就像穿在腳上的鞋子,舒服還是硌腳自己最心知肚明。

  那一天我偶爾去廚房,詫異地看見她們兩個女人邊拉呱邊落淚。

  後來閒聊時,母親跟人談論起姑姑,感慨萬分地說,有一種男人,值得女人為他私奔,因為他能給心愛的女人真正的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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